聶清舟在期末考試前一周回到了班上,不期然受到了熱烈的歡迎。
黑板上掛著彩帶氣球,上面大筆寫著工整的「歡迎聶清舟歸班!」,他桌子上更是堆著小山似的零食。聶清舟單肩背著書包,愣在門口。張宇坤一看見他,就做手勢:「1、2、3!」
「歡迎回班!」同學們歡呼著,平時活躍的人吹著口哨,文靜的就小聲跟著說,看起來是早有安排。
這一聲出來,其他班的同學都紛紛從窗戶里探出頭來,看十三班發生了什麼事。
聶清舟有點沒反應過來,他下意識環顧四周快速地進行判斷——沒有粉白氣球,沒有love橫幅,沒有禮花筒,看起來是個正常的歡迎儀式。
他鬆了一口氣笑道:「謝謝……謝謝……」
然後張宇坤就笑著奔過來拿過他的書包,把他推到了他單人單座的位置上。聶清舟望向對面的一班,那裡有許多人在張望,夏儀似乎也在看著這邊,隔得太遠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。
聶清舟莫名覺得不好意思,張宇坤大驚小怪道:「哎呦怎麼回事,舟哥你感動得都臉紅了。」
「……」
「你也不用太感動,這些零食其實是元旦晚會班裡剩下來的,正好都給你。」
聶清舟揉揉眉心,看來彩帶和氣球也是元旦剩的。
這盛大的歡迎儀式當然是張宇坤和賴寧架著班長,去找班主任老李要求的,並得到了這天早讀的擁有者——語文老師張自華的支持。
張宇坤理直氣壯,他說這班上誰沒借過舟哥的筆記本或錯題本看?能有哪個大學霸像舟哥這麼慷慨?慷慨的大學霸要回來了,要給他像家人一般的溫暖。
於是聶清舟就見證了這頗有氣勢的歡迎儀式。
就在幾個月前,他還是這個班上的問題學生,大部分同學都對他敬而遠之,如今這待遇卻天翻地覆,倒讓他有點不適應。即便在他自己的高中時代,他也沒有受到過這種待遇。
聶清舟把桌子上的零食都收進抽屜里,看著語文課代表走到黑板前擦去粉筆字,慶祝活動十分短暫,早讀掐點開始,他又重新投入高中日常了。
高中的生活被填塞得滿滿當當,所有行動精確到分鐘,這是聶清舟在步入社會後再也沒有過的體會。
按理說高中這樣的日子彷彿是機械地重複,每日如同西西弗斯推石頭一般上上下下。但是現在他回憶起來時,卻覺得高中是人生最漫長的時間,之後的日子過得飛快,彷彿一股腦地翻過去厚厚一沓子日曆,八年如同一日。
在高中時期的他雖然沒有工作後那些日報,月報和下一季度目標,但卻比任何時候都目標清晰,並且確信無疑自己走在一條正確的路上,只要努力往前走就能走到正確的終點。那時他相信自己能成為任何人,能做任何事情,彷彿是生物書上說的全能幹細胞一樣,急待分化為世界的任何一部分。
可是那時他還沒有想好要分化為什麼,他只是對這可能性抱有極大的期待,而不是真的有什麼理想。
於是他稀里糊塗地選了專業,畢業進了一家國企。就這樣分化成了一個肺葉細胞或口腔上皮細胞——在來不及掙扎的時候失去了可能性。
他大概就要這樣作為這個細胞,日復一日地工作下去,任時間流逝消磨所有的可能性。小時候大人們常說生活不易,咬牙堅持堅持,高考完了就好,又說工作了就好,結婚了就好,有孩子了就好,孩子長大了就好。
於是他發覺,如果不清楚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想要如何生活,生活是永遠不會好起來的。
所有的貪心不足,究其根本,都是在於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。於是一生直到墳墓都在咬著牙,胡亂地去抓人們口中的「好東西」,心裡想著——是不是這就是我想要的東西呢?
聶清舟漫無目的地想著,撐著下巴轉頭望向對面教室的夏儀,她正低著頭看書。
他有時候很羨慕夏儀的堅決,她總是無視他人的目光,步履堅定。
所有的流言都有其時效性,再轟動的話題不出一個月就會淡出人們的視野。
聶清舟回到學校的時候,關於夏儀的話題已經被期末考試緊張的氛圍所掩蓋,若有若無的敵視也被龐大的隊伍抵禦在外。
他們占著食堂的一整個四人桌,還搬了個板凳坐第五個人。夏儀旁邊分別坐著聶清舟和鄭佩琪,張宇坤和賴寧坐在對面,在人聲鼎沸的食堂里他們自成一派,聊得有聲有色。
「上次物理隨堂測驗我考了80分!我拿回去給我媽,她開心壞了,說期末我能進步一百名的話,就獎勵我500!」賴寧興奮地說著,激動之情溢於言表。
聶清舟坐在他對面,他穿了黑紅格子襯衫,外面套著黑色毛衣,然後就是厚厚的冬季校服。即便穿得這樣層層疊疊,他看起來仍然瀟洒而慵懶。
聶清舟手肘撐著桌子,垂著筷子笑道:「我覺得你可以再跟她加個碼。進步兩百名,獎勵1000塊,然後請我們吃個飯怎麼樣?」
賴寧有點不可置信,猶豫道:「兩百名啊,也太難了吧……」
「上次你做的那份卷子我看了,這周我再幫你拎一遍重點,兩百名還是保守估計,我認真研究過排名的。」說完聶清舟望向正埋頭乾飯的張宇坤,道:「你也可以給家裡立個目標,我覺得你能進步一百五左右,拿到獎勵請吃飯啊。」
張宇坤一聽就鬱悶了:「我這個月都沒打籃球,也沒打遊戲,學得可賣力了,怎麼進步還比賴寧少啊?」
「那是因為賴寧上次考得太差了!你成績本來就比賴寧好,成績越好進步越難,所以這是你們要獎勵最好的時候,以後就只能慢慢進步了。」聶清舟語重心長。
鄭佩琪在旁邊扒拉著飯,越聽他們聊臉色越愁苦,她說:「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別老提考試,好傷胃口。」
張宇坤奇道:「哎呦,好學生還愁考試呢?」
「怎麼不愁,退步了我爸要罵我的。」鄭佩琪搖著腦袋,她腦袋後的藍色蝴蝶結跟兩個耳朵似的擺來擺去,她轉頭看向夏儀,說道:「夏儀,今天數學最後一題,我沒聽明白老師講的,你回去給我講一遍吧。」
夏儀的筷子頓了頓,她說:「好。」
聶清舟就笑起來,他碰碰夏儀的手肘,這麼冷的天氣里她還是會把袖子挽起來,那一截皮膚暴露在空氣里,看著怪冷的。夏儀回頭看向聶清舟,聶清舟不再談考試,而是說:「奶奶最近生意是不是不太好?」
夏儀點點頭,之前楊鳳來鬧多少還是有影響的。
「你讓奶奶放心,店裡生意的事情,我們來想辦法。」聶清舟往後一靠,抱著胳膊道:「等期末之後很快就要春節,各家都會買年貨,要不要奶奶趁著這個機會也搞個優惠活動?我們去進點好的煙酒,然後稍微打個折,把客流量帶起來。大家都有從眾心理,顧客多了自然就忘了之前的風波。」
張宇坤一聽就來勁兒了,眉飛色舞道:「哎哎哎,這事兒你們可得讓我加入啊,我家就是開餐館的,我知道哪裡的煙酒好,絕對幫你們砍到跳樓價!」
「我家有電動三輪車!我可以開出來一起拉貨!」賴寧也躍躍欲試。
夏儀剛想說什麼,張宇坤就提前說:「夏老師,你給我和賴寧講了那麼多題,咱也算朋友了不是?千萬別拒絕我們啊。」
聶清舟看向夏儀。她略微沉默了一下,點點頭:「那好,謝謝。」
「客氣!嫂……呸,儀姐太客氣了!」
鄭佩琪看看張宇坤再看看賴寧,急忙說道:「我呢?我能做什麼?」
「你一個女孩子就別干這些粗活兒了,到時候去夏儀家的店捧捧場就好。」張宇坤擺擺手。
鄭佩琪鼓起臉頰,似乎覺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團隊活動之外,有點不開心。聶清舟見了就拿起手邊的塑料袋,遞給夏儀。
「同學慶祝我回班準備了點零食,我吃不完,你們拿回去吃吧。」
「你不是喜歡吃零食嗎?」夏儀沒有接。
聶清舟小聲說:「我自己留了一部分,夠吃了,你們分了吧。」
夏儀這才接過塑料袋,拿給鄭佩琪,鄭佩琪看了看小聲哇了一下,袋子里薯片、糖、甚至辣條應有盡有。鄭佩琪說:「夏儀,你喜歡吃什麼?」
夏儀看了看,從裡面拿出五支棒棒糖。
「棒棒糖?我喜歡荔枝味兒的真知棒。你喜歡什麼味道啊?」鄭佩琪也拿了兩支出來。
夏儀舉起那支棕色的棒棒糖:「阿爾卑斯,可樂味。」
說罷她把手裡那支草莓味棒棒糖遞給聶清舟,聶清舟接過她手裡的棒棒糖,滿含笑意地低頭對夏儀小聲說什麼,夏儀就點點頭,嘴唇輕輕地彎了彎。
鄭佩琪總覺得夏儀在聶清舟面前不太一樣,整個人都松下來了,剛剛聶清舟碰夏儀的胳膊,夏儀也沒有躲避。他們之間彷彿有獨特的磁場,但是又不像是談戀愛。
鄭佩琪羨慕地想,她什麼時候能和夏儀這麼親近啊?
聶清舟缺了半個月的課,但是晚自習找他問題目的人還是排起長隊,張宇坤甚至幫他做了輔導號,一堂晚自習只放五個號——當然張宇坤和賴寧有什麼問題,都是可以插隊去問的。
夏儀晚自習上著課,偶爾瞥一眼對面,經常能看見聶清舟的座位前站著人,他坐在椅子上一邊吃零食一邊搖晃著椅子,時而低頭看題目,時而抬頭對旁邊的人說話,手在空中比劃著,極富耐心。
就像是個坐堂的老中醫,面對掛了專家號來看病的病人。
夏儀看了一小會兒,好像這樣持續運轉的腦子就得到了片刻鬆懈,然後再轉過頭繼續聽老師上課。
如果聶清舟來上課的話,應該會是更好的老師吧。
夏儀突然這樣想。
缺了半個月的課沒有影響聶清舟的學習能力和進度,但是影響了他的控分能力。
他又一不小心考了年級第一。
放榜的時候所有人鬧哄哄地擠在公示欄下面,這一次聶清舟已經能堂而皇之地站在夏儀身邊了,他們五個人心情各異地等待著,在寒冷的風裡呼出白氣,活像五個炭火上燒水的水壺。
隨著榜單貼好,他們紛紛燒開了水,吱吱叫起來。
「我靠!舟哥又是第一!夏儀第二!大鵝才第三,哈哈哈哈,人高材生還比不過我們半個月沒上課的舟哥呢!」張宇坤一嗓子喊出來。
聶清舟和夏儀並沒有露出喜出望外的表情,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人群中的聞鍾,而聞鍾臉色就像他的襯衫領子一樣白,捏緊拳頭瞥了聶清舟和夏儀一眼,即刻揚長而去。
聶清舟擔憂地低頭,小聲問夏儀:「聞鍾期中期末都沒有考第一,他爸媽不會打他吧?」
夏儀抬眼看他:「可能會。」
「……」
聞鍾家真的這麼可怕?聶清舟心裡正嘀咕著,就聽見身邊傳來一聲大叫。
「媽呀我五百三十七!舟哥我五百三十七!我真的進步了一百五十還多!我可真是太牛逼了!」張宇坤跳起來,興奮地歡呼。
賴寧興奮地看著榜:「我,我六百二十一,舟哥我六百二十一!真的進步兩百多,我我我,我……我媽得高興壞了。」
「好險啊,我三十二名,比上次還進步兩名。我爸應該不會說我了……」鄭佩琪放下心來,拉住夏儀的袖子搖晃。
張宇坤跳到大家面前,揮舞著手臂說:「今天中午我和賴寧請客啊!謝謝舟哥和夏老師!鄭仙女也一起來!」
鄭佩琪惱道:「閉嘴,你叫誰仙女啊!」
張宇坤捏尖了嗓音,說:「當然誰答應誰就是仙女啦!」
鄭佩琪躥起來:「我才沒有這麼說話呢!」
她和張宇坤以賴寧為圓心你追我趕,張宇坤一推賴寧,笑著往前跑:「快快快,去后街吃飯!」
賴寧跟著跑,鄭佩琪在後面追,從教學樓的陰影里一路跑進陽光里去。路兩邊的梧桐樹已經落盡了葉子,聶清舟和夏儀並肩在鋪著落葉的路上慢悠悠地跟著。在周圍人群吵鬧的聲音里,聶清舟靠近夏儀低聲說:「鄭佩琪好像沒那麼介意別人說她的嗓音了?」
「你沒來的時候,張宇坤天天說她,說完再哄。」夏儀淡淡地說:「她應該已經麻木了。」
「……」
聶清舟想,合著這是脫敏治療啊。